栏目: 古典小说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  岂知李清在耳房下凭窗眺望,看见三面景致。幽禽怪鸟,四时有不绝之音;异草奇花,八节有长春之色。真个观之不足,玩之有余。渐渐转过身来,只见北窗斜掩,想道:“既是三面都好看得,怎么偏生一个北窗却看不得?必定有甚奇异之处,故不把与我看。如今仙长已去赴会,不知多少程途,未必就回,且待我悄悄的开来看看,仙长那里便知道了?”走上前轻轻把手一推,呀的一声,那窗早已开了。举目仔细一观,有恁般作怪的事!一座青州城正临在北窗之下。见州里人家,历历在目。又见所住高大屋宅,渐已残毁,近族傍支,渐已零落,不胜慨叹道:“怎么我出来得这几日,家里便是这等一个模样了?俗语道得好:‘家无主,屋倒柱。’我若早知如此,就不到得这里也罢!何苦使我子孙恁般不成器,坏了我的门风。”不觉归心顿然而起。岂知叹声未毕,众仙长已早回来了,只听得殿上大叫:“李清!李清!”
  那李清连忙掩上北窗,走到阶下。中间的仙长大怒道:“我分付你不许偷开北窗,你怎么违命,擅自开了?又嗟叹懊悔,思量回去。我所以不肯收留者,正为你尘心不断故也。今日如何还容得你在此,便可速回,无得溷我洞府!”那李清无言可答,只是叩头请罪,哀告道:“我来时不知吃了多少苦楚,真个性命是毫厘丝忽上挣来的。如今回去,休说竹篮绳索,已被家里人绞上;就是这三十多里小小穴道中,我老人家怎么还爬得过?”仙长笑道:“这不必忧虑,我另有个路径,教人指引你出去。”那李清方才放下了这条肚肠,起来拜谢出门。
  只见东手头一位,向着仙长不知说甚话。仙长便唤李清:“你且转来。”李清想道:“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功,收留我了。”不胜欣然。急急走转去跪下,听候法旨。
  你道那仙长唤李清回来,说些甚么?说道:“我遣便遣你回去,只是你没个生理,何以度日?我书架上有的是书,你可随意取一本去,若是要觅衣饭,只看这书上,自然有了。”
  李清口里答应,心里想道:“元来仙长也只晓得这里的事,不晓得我青州郡里的事。我本有万金家计,就是子孙辈连年送的生日礼物,也有好几千,怎么刚出来得这两日,便回去没有饭吃了?”只是难得他一片好意,不免走近书架上,取了一本最薄的,过去拜谢。那仙长问道:“书有了么?”李清道:“有了。”仙长道:“既有了书,去罢!”
  李清正待出门,只见西手头一位,向着仙长也不知说甚话。那仙长把头一点,又叫道:“李清你且转来。”李清想道:“难道这一番不是劝他收留我的?”岂知仍旧不是。只见仙长道:“你回去,也要走好些路,才到得家里。便到了家里,也不能勾就有饭吃,你可吃饱了去。”早有童子,拿出两个大芋头来,递与李清吃。元来是煮熟的鹅卵石,就似芋头一般,软软的,嫩嫩的,又香又甜,比着云门穴底的青泥,越加好吃。
  再走过去拜谢。那仙长道:“李清,你此去,也只消七十多年,还该到这里的。但是青州一郡,多少小儿的性命,都还在你身上!你可广行方便,休得堕落。我有四句偈语,把与你一生受用,你紧记着!”偈语云:见石而行,听简而问。傍金而居,先裴而遁。
  李清再拜受了这偈语,却教初来时元引进的童子送他回去。竟不知又走出个甚的路径来,总便不消得万丈麻绳,难道也没有一些险处?元来那童子指引的路径,全不是旧时来的去处,却绕着这一所仙院,倒转向背后山坡上去。只见一个所在,出得好白石头,有许多人在那里打他。李清问道:“仙家要这石头何用?”童子道:“这个是白玉,因为早晚又有一个尊师该来,故此差人打去,要做第十把交椅。”李清便问道:“这个尊师是甚么名姓?”童子道:“连我们也只听得是这等说,怎么知道?便知道,也不好说得,恐怕泄漏天机,被主人见罪。”一头说,一头走,也行了十四五里,都是龟背大路,两傍参天的古树,间着奇花异卉,看不尽的景致,便再走两里,也不觉的。
  又走过一座高山,这路径渐渐僻小,童子把手指道:“此去不上十里,就是青州北门了。”李清道:“我前日来时,是出南门的,怎么今日却进北门?我生长在青州已七十岁了,那晓得这座云门山是环着州城的。可知道开了北窗,便直看见青州城里。但不知那一边是前路,那一边是后路,可指示我,等我日后再来叩见仙长,只打这条路上来,却不省费许多麻绳吊去云门穴里去?”问未绝口,岂知飕飕的一阵风起,托地跳出一个大虫来,向着李清便扑,惊得李清魂胆俱丧,叫声:“苦也!”望后便倒,吓死在地。可怜:身名未得登仙府,支体先归虎腹中。
  说话的,我且问你:尝闻得古老传说,那青泥白石,乃仙家粮糗,凡人急切难遇,若有缘的尝一尝,便疾病不能侵,妖怪不能近,虎狼不能伤;这李清两件既已都曾饱食,况又在洞府中住过,虽则道心不坚,打发回去,却又原许他七十年后,还归洞府,分明是个神仙了,如何却送在大虫口里?看官们莫要性急,待在下慢慢表白出来。那大虫不是平常吃人的虎,乃是个神虎,专与仙家看山守门的,是那童子故意差来把李清惊吓,只教他迷了来路,元非伤他性命。
  那李清死去半晌,渐渐的醒转来,口里只叫:“救命,救命!”慢慢挣扎坐起看时,大虫已是不见,连青衣童子也不知去向,跌足道:“罢了,罢了!这童子一定被大虫驮去吃了。
  可怜,可怜!”却又想道:“那童子是侍从仙长的,料必也有些仙气,大虫如何敢去伤他?决无此理。只是因甚不送我到家,半路就撇了去?”心下好生疑惑,爬将起来,把衣服整顿好了,忽地回头观看,又吃一惊:怎么那来路一刬都是高山陡壁,全无路径?连称:“奇怪!奇怪!”口里便说,心中只怕又跳出一个大虫来,却不丧了这条老命。且自负命跑去。约莫走上四五里,却是三叉路口,又没一个行人来往,可以问信。看看日色傍晚,万一走差路头怎了!正在没摆布处,猛然看见一条路上,却有块老大的石头,支出在那里,因而悟道:“仙长传授我的偈语,有句道:‘见石而行。’却不是教我往这条路去?”果然又走上四五里,早是青州北门了。
  进了城门,觉得街道还略略可认,只是两边的屋宇,全比往时不同,莫测其故,欲要问人,偏生又不遇着一个熟的。
  渐渐天色又黑,只得赶回家去。岂知家里房子,也都改换,却另起了大门楼,两边八字墙,好不雄壮!李清暗道:“莫非错走到州前来了?”仔细再看:“像便像个衙门,端只是我家里。
  难道这等改换了,我便认不得。想我离家去,只在云门穴里,不知担阁了几日,也是有数的。后面钻出小穴来,总是今日这一日,怎么便有这许多差异的事?莫非州里见我不在,就把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门?可道凡事也不问个主。只可惜今日晚了,拚到明日,打进状词,与他理会。随你官府,也少不得给官价还我。”只得寻个客店安歇,争奈身边一个钱也没有,不免解件衣服下来,换了一贯钱。还觉腹中是饱的,只买一角酒来吃了。便待去睡,终久心下旁徨,这夜如何睡得着。李清在床上翻来覆去,自嗟自叹,悔道:“我怎么倒去抱怨仙长?他明明说我回去将何度日?教我取书一本,别做生理。又道是我回去,就也未有饭吃,把两个煮熟的石子与我,岂不是预知已有今日了。”便去袖里把书一摸,且喜得尚在,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。
  待到天明,还了房钱,便遍着青州大街上都走转来,莫说众亲眷子孙没有一个,连那染坊铺面,也没一间留下的。只得陪个小心,逢人便问。岂知个个摇头,人人努嘴,都说道:“我们并不知道有甚李清,也并不曾见说云门山穴里有人下去得的?”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。看看天晚,只得又向客店中安歇。到第二日,又向小巷儿里东抄西转,也不曾遇着一个。
  但是问人,都与大街上说话一般,一发把李清弄呆了,想道:“我也怪前日出来的路径,有些差异,莫非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,不是我旧青州?故此没个熟人相遇。天下云门山只有一个,绝无两个。我何不出了南门,径到云门山上一看,若云门山无异,这便是我旧青州了,再慢慢的访问,好歹究出甚的缘故来。”忙忙的奔出南门,径往云门山去。
  将至山顶,早见一座亭子,想道:“这路径明明是云门山的,几时有个亭子在这里?且待我看是甚么亭?”元来题着:“烂绳亭。开皇四年立。”李清道:“是了!昔日樵夫曾遇见仙人下棋,他看得一局棋完,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岁,这斧柄坐在身下,已烂坏了,至今世人传说烂柯的故事。多分是我众子孙,道我将这麻绳吊下云门穴底,也去遇了神仙,把绳都烂掉在山上,故建立这座亭子,名为烂绳亭。无非要四方流传,做个美谈的意思。看他后面写着‘开皇四年立’,却不仍是今年的日月,怎么城里人家就是这等改换了?且再到上边去看。”只见当着穴口,竖个碑石,题道:“李清招魂处。”李清吓了一跳道:“我现今活活的在此,又不曾死,要招我的魂做甚么?”又想了一想道:“是了,是了!是我下到这般险处,提起竹篮上来,又不见了我,疑心道死了,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。”又想一想道:“咦!莫非是我真个死了,今日是魂灵到此?”心下反旁徨起来,不能自决,想道:“既是招魂,必有个葬处;若是葬,必在祖坟左右,人家虽有改换之日,祖宗坟墓,却千年不改换的,何不再去祖坟上一看,或者倒有个明白。”
  下了云门山,一径的转过东门,远远望见祖坟上,山势活似一条青龙,从天上飞将下来的。想起:“《葬经》上面有云:‘山如凤举,或似龙蟠,一千年后当出仙官。’看我祖坟有这等风水,怎么刚出得我一个!才遇见仙人,又被赶逐回家,焉能勾升天日子?却不知这风水,毕竟应在那个身上?”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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